住深圳五年,知道澳门在一小时生活圈内,却一次都没去过。在我的偏见想象中,澳门是一座小城,主要就有几家大赌场,其他建筑和道路,不过是赌场的附属设施。而对赌和赌场,我一向缺兴趣,可如果不进赌场,到澳门去又有什么好玩的呢?
16
01-
不进赌场怎样在澳门愉快玩耍
文/王元涛
01
第一次去澳门,是金天老师要到澳门大学听申荷永教授的课,邀我同行。
在深圳蛇口码头登船,刚好一小时,就到了澳门氹仔码头。这个“氹”字我不认识,特意问海关人员,才知道读“蛋”音。可我不放心,又查了一下,字典里却说读“荡”音,反而把我搞狐疑了。
氹仔码头已经建成运营
氹仔是澳门的离岛之一,金老师选这里登陆,是考虑澳门大学就在附近。可是,入住君怡酒店后,想先去澳门大学踩点,问路门童,门童却说,澳门大学根本在另一座属于大陆的横琴岛上,离氹仔远得很。
我一听,急了,马上把目光投向金老师,当然基本上看管住了眼神中的责备成分。金老师开始紧张查证,之后,带着一种“让你们虚惊一场了但你们也不能拿我怎么样”的神色说,上课,是在澳门城市大学。
门童都明显跟着松了一口气,说:那就对了,澳门大学原来的楼,现在归城市大学。出门右拐,直马路走到底左拐,见十字路口右拐,再走到底,就到了。
澳门便利店香烟档要遮起来
我们在十字路口右拐之后,放眼前望,好像一时看不到马路尽头,于是在中国银行门前逮住一个帅哥,再次问路,师哥说的非常简洁:看到上山的路就对了。
我二话不说道谢就走,金老师跟在后头略显不安,问:他说的那么含混,你能找到?我说:他说的不含混,很清晰啊。金老师说:就一句上山的路,还不含混?
这时我开始略显得意地发挥,大意是,在问路记路问题上,男生女生不同。女生主要记街名店招,用大脑皮层;男生主要记地形地貌,也就是记情境,用脑干。你也知道,皮层在大脑浅表,信息杂乱,随记随忘。脑干在大脑深处,负责原始自动功能,比如呼吸和心跳。没有人还需要下一道命令,才开始呼吸和心跳,对吧?用脑干记路,效果也一样,旧地重返,情境记忆就会自动浮现,绝不存在迷路问题。
我兀自说得兴奋,金老师淡淡回了一句:有些女生认路也很厉害啊。我马上收声,仰头看见大群蓝翅喜鹊正悄然飞过澳门响晴的天空。
02
但上山的路,毕竟好找。时近傍晚,大批男女学生鱼贯下山,我们逆流而上,需要不时左躲右闪。摩肩接踵之际,满耳全是标准的普通话音。
城市大学行政楼
金老师在全神贯注地给迎面的城市大学行政楼拍照。趁此间隙,我与公交站上的几名女学生攀谈。我主要想知道,她们是不是留学生。其中一名女学生笑笑说:我们不是留学生。她明显把重音放在“留学生”三个字,我马上就领悟了她的意思:不叫留学生,那叫什么?她说:我们是内陆生。
再问内陆生在全校学生中所占比例,她表示并不清楚,但感觉至少能有一半。占领澳门,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短语,在我大脑皮层不怀恶意地一滑而过。
世界各地很多好大学都没有校门,澳门城市大学也没有。临街的行政楼,就相当于标准校脸了。经一名清爽小男生热心指引,我们乘直梯抵天台,再坐扶梯上两层,就算进入了校园。
所谓校园,不过是依一面山坡顺势建造的数十栋高屋矮楼,用宽廊与窄巷勾连组合在一起。金老师说,看来好像只有这么一幢楼。尽管她的语气丝毫没有轻视之意,我还是差一点提起梅贻琦校长关于大楼与大师关系的议论,但话到喉咙又咽了回去。道理是好道理,说得太多,也会了无新意的。
迎面一幅巨大的九龙壁,古色斑斓,张牙舞爪,惊我一跳。大学乃清静之地,膺造这种不祥之物何为?凑近细看落款,原来是城市大学校庆若干周年,教育部送的贺礼。这就不奇怪了,教育部的老爷们,历来不懂教育,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。
不知所谓九龙壁
在图书馆左上方,发现一家门面整齐的咖啡餐厅,坐定之后,看菜单上有牛肉丼饭,我们小小惊喜了一下。这个丼字我认识,是日本料理专用,盖饭的意思。
可是,等到饭菜上桌,我们一致决定,要给这家小店差评。米近乎夹生,菜罕见肉星,所谓牛肉丼,基本上就是一团闷烂了的圆葱丝。而此前在氹仔码头餐厅,金老师叫过一客冬阴功汤,就已经寡淡得让人难为情了。连续两餐倒胃口,我们对澳门饮食的评价,不得不远远低于台北和香港了。
可能有人会说,拿这种鸡毛小店褒贬一座城市的饮食水平,显得偏颇了吧?不,我不那样认为。论高级饭店,全世界任何一座城市都差不太多,特色不同而已,难分优劣高下。即使在加拉加斯这种濒临饥饿的城市,也照样会有顶级饭店关起门来豪华奢靡。所以,了解一城一地的饮食水平,首先要看鸡毛小店和路边摊,它们最与日常口腹关切,也最见百姓的生活质量与饮食水准。
一句话,大饭店都是相似的,只有苍蝇馆子才最能体现人民对饮食的虔敬心。
03
澳门游正式开始,是第二日。城市大学的朋友推荐说,路环岛上有一处黑沙滩,知道的人不多,很清静,很好看,值得一去。
前往黑沙滩,乘26路公交车,我提醒自己,千万不可以把那片沙滩想象得过于鲜明亮眼,比如在海潮冲刷下,它们饱满圆润,乌黑油亮,阳光一照,微芒闪闪。实际上,记忆中能够乌黑油亮、微芒闪闪的,只有街头炒栗子大锅里的铁砂。
黑沙滩果然游人稀少,海风强劲,非常适合一个人漫步想心事。
挺黑,是指沙滩
说起来,我们这一辈人,对海滩的启蒙认知,可能大多来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几乎每家都有过的一款夏威夷挂历。天蓝海碧,椰影泳池,令人神往;至于沙滩,如果不是和比基尼美女的蓬松金发颜色相同,那恐怕就不能算正宗了。
和我们同车到达黑沙滩的,还有两名韩国女子。我们去吹海风,踩黑沙,她们却不动,只守在站牌前叽里哇啦,一会儿低头看旅游图,一会儿对公交车表指指点点。
因为担心她们语言不通遇到困难,所以我们上前问是不是需要帮助。她们说,本打算去半途另一个地方,是一条小街,有庙,有教堂,据说特别好看。可没想到坐过站了,正打算等车往回返呢。
你要知道,韩国人旅游的一大特点,就是喜欢扎堆打卡。一旦一处景点在热门网站上受到好评,大家就会一窝蜂地涌去。比如在意大利佛罗伦萨市政广场旁的一家T形牛排店,在日本京都岚山的竹林夹道,以及在台湾淡水老街的一家古早味蛋糕店,我们都碰到过成群结队慕名而至的韩国人。
黑沙滩确实挺黑
不过,倒是要感谢这两名女子,给我们提供了有用的情报。下一站,我们也打算去那条小街瞧瞧。
04
小街临海,名为“十月初五马路”,位于路环岛市区。
不用说,“十月初五马路”之名背后,定有故事或事故。起初我猜,最大的可能,是一对年轻人,遭遇惊天爱情,但迫于亲族反对,无法终成眷属,绝望之下,双双在此蹈海殉情。那一天,正是十月初五。
十月初五马路即景
可结果,正版故事是,年10月5日,葡萄牙爆发革命,国王曼努埃尔二世逃亡英格兰,第一共和国成立。消息传到万里之外的澳门,总督府为表示对新政府的效忠,将当时路环岛上最为繁华的一条街更名为“十月初五马路”。
不过,我非常怀疑,讨论命名时,可能有华裔翻译官或书记官从中做了手脚,因为十月初五明明是农历纪元,与公历的10月5日根本不在同一天。葡萄牙人当然不懂这些,被人一朝蒙在鼓里,就舛错长达上百年。
而且,既然一场革命值得用一个路名来纪念,那么被推翻的国王,也就容易被视为恶人了吧。可是单看那位曼努埃尔二世,还真心不容易。
曼努埃尔二世
本来,国王大位没他什么事儿,先是父亲卡洛斯国王被暗杀,随后兄长路易斯王储也被暗杀,这样,王冠才不得不戴到了他的头上。那一年,他十九岁,还是个半大孩子。两年后,二十一岁,没等屁股把王位捂热,革命爆发,他又被迫踏上了流亡之路。
如今世上,还有谁能记得他想到他?只剩遥远澳门的一条清僻小街,用不合常规的怪名,给零星到访的游客心头,划下一个个浅浅的问号。
小街游客少,难免互相打量。金老师刚在一棵假菩提树下坐定休息,就有一位慈祥的老奶奶上前搭话。三句过后,她们发现,两个人都是心理咨询师。老奶奶生在香港,定居美国,在加州执业多年。如果说这纯属巧合,金老师是不能同意的,她一向认为,心理咨询师之间,会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东西相互吸引。
两位咨询师会谈
他乡遇同行,两位女咨询师自然要展开友好会谈,我和老奶奶的丈夫,一位老爷爷,就若无其事地在附近逡巡,偶尔目光对接,会互相友好微笑,但并不走近,也不搭话。
突然,我看见那位老爷爷,手举一支钢笔,迈开大步,远远向老奶奶奔去。原来,两位女咨询师的会谈,已进入互留联系方式的阶段。应该是,老奶奶的手刚一碰随身小包,老爷爷就知道了她想找什么。
每个女咨询师的背后,都有一个时刻准备提供纸笔的丈夫。我的大脑皮层,又闪过了这样一句话。
这时吸引我注意力的,是临街每家每户的门脚旁,都摆有一座小小神龛,经仔细辨读,发现牌位供奉的是“门口土地财神”。
能把土地和财神绑到一块,澳门人也算够混搭实用了。
门口土地财神香火不断
在我的印象中,土地和财神,向来各自独立。最早知道土地,是看电影《天仙配》,七仙女私自下凡,对穷书生董永一见钟情,遂利用自己上界领导的身份,胁迫土地公公不辞辛劳一次次从地底弹出来,协助她对不解风情的董永展开围追堵截。
因此,在我的概念中,土地公公相当缺乏神性,倒像个民间调解人,奔波于当事两方,听抱怨的话,往自己肚里吞。
而财神的形象,就比较混杂了,有正财神赵公明,有文财神范蠡,有武财神关公,等等。小时候,在东北乡下,除夕夜,常有外乡人冒着寒气挨门挨户送财神,就一张红纸,上头歪歪扭扭写有“财神”二字。他们清楚,过大年,讨吉利,没有人敢拒绝财神上门的。因此,在每一家都得手个三元五元,一点也不困难。
有人曾说,心理学在民间,此言不虚。
天主堂内,又遇那两名韩国女子
十月初五马路一端起于路环码头,另一端止于谭公庙,走完全程,不消半小时。短短一条街上,至今还有一处戏楼,一所学校,一座天主堂,以及多家佛寺。这种设置,分明是一种地区文化中心的格局,从中不难想见,百年前,这条小街,摊档拥挤,商铺林立,人来人往,叫卖喧嚷,该是一幅何等繁盛的景象。拿旧上海来说话,就算比不上外滩,也相当于霞飞路。
而从繁华到清冷,最大的原因就在于,当年的路环码头已经被弃用。
05
如果在一座全然陌生的城市里坐公交,也会身心放松地打盹,那可能至少有两个原因,一是这座城的悠闲气质不知不觉感染人,二是对这座城有信任,不紧张,不焦虑。
从路环市区再次搭乘26路公交车前往大三巴牌坊,我们本该在位于澳门半岛核心部位的十六浦站下车,结果,两个人头顶头大打其盹,一口气就坐到了终点站筷子基北湾。
听从司机的建议,我们返程换乘26A路,在新马路下车。下车之后不用问,跟着密密实实的人流走,自然就到了大三巴。所谓地标景点,自然有这样的特点。
大三巴,不是骂人话,而是圣保禄的粤语音译。
圣保禄教堂,曾经是远东地区第一大天主堂,年10月被一场大火烧毁,只剩下正面前壁,形似中国牌坊,俗称“大三巴牌坊”。
大三巴牌坊远眺
我知道,按金老师的习惯,难免会问:为什么起火?对此,我提前做过功课,可是查遍各类资料,没有找到任何相关记载。
但是如果什么也答不出来,一定会有损我“长脚的百科全书”名号。所以,我提前编好了一个故事,说是一位轮值的神父正要关窗,忽听门外有小童惊叫,他冲出去看情况,发现是庭前游走着一条吐信的青蛇。
等到他费力地将蛇驱赶回草地之后,就忘了关窗。结果,半夜的大风没能熄灭蜡烛,却把蜡烛吹倒了。总之,就是一次偶然事故。
牌坊前,平缓的六十八级台阶上人山人海,难怪黑沙滩和十月初五马路见不到人影,原来他们都拥到这里来了。
小伙子,想啥呢
仰头看牌坊,稍加努力,可以想象出教堂原貌的庄严与巍峨。凭着做功课时留下的印象,我有心给金老师讲一讲,牌坊顶层三角形内的鸽子图样象征的是圣神,但想一想也就算了。
事实上,即使现场有导游绘声绘色地渲染解说,我们恐怕也是随听随忘。走马观花的旅人,个个都像水中的鱼,只有七秒的记忆。
牌坊后,有大片的空场,或者说,就是俗语“被大火烧成了一片白地”的白地。在白地东北角,有一道幽深的台阶,通往地下的天主教艺术博物馆。这博物馆,名头很大,规模太小,只有一间屋,右门进,左门出,历时不会超过五分钟。想一想,我都看到了些什么呢?现在没印象,当时也没印象。
实际上,这个博物馆,原本是教堂的地下墓室,至今还葬有日本和越南圣徒的遗骨。说起来,人也真是怪东西,如果独自一人去坟场,哪怕是青天白日,哪怕是给亲人扫墓,也难免会有后脊发瘆的感觉。
可是,如果成群结队,却能把深埋地下的坟墓内部看得兴高采烈。巴黎的先贤祠如此,北京十三陵的定陵也是如此。人类的好奇,真是挡不住,探访古墓,相当于轻轻叩击死亡的大门,却永远听不到任何回声。
澳门下午茶
看完大三巴,在著名的恋爱巷附近,我们喝了一顿下午茶,价格不比深圳高,水准不比深圳低,算是部分消除了对澳门饮食的负面印象。
06
重回新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潮,我和金老师不约而同地担心,26A路公交并不到氹仔码头,所以决定,必须找到我们该下没下的那个十六浦站,再乘26路,确保去氹仔码头准确无误。
第一次问路向左,第二次问路向右,一条新马路被我们走到底,最后才在一片建筑工地旁侧,找到了十六浦站。这可以证明,中午时,我们打盹坐过站,事实是歪打正着了,否则在十六浦下了车,想走这么远一段路找到大三巴,还会很吃力呢。
原来,十六浦也是一家赌场,就在马路对面。金老师见时间还早,动了参观十六浦的念头。毕竟,来一趟澳门,一次没进赌场的话,她心有不甘。对此,我不反对,但我坚持自己不会去,可以在外面等她。
澳门的马路好像没有斑马线,因此过街需要格外小心。十六浦门口,正排着长长的队伍,我眼见她认真地跟在了队尾。
十六浦娱乐场
大约半小时之后,她突然从人丛中跑出来,带着“你根本想象不到我经历了什么”的神色,说,排队的那些人,根本不是进赌场的,而是要蹭赌场的免费车去海关,因此,她差点糊里糊涂跟上车,被人家给送往珠海。
我们抚掌笑过一回,26路车就进站了。登车坐定,我正琢磨,这回可千万不敢打盹了,车厢中部就爆发出一阵激烈的争吵声。
我引颈张望,见是两位面色差不多同样黧黑的大妈,一坐一站,正斗嘴不休。我支起耳朵努力辨听,并不是想弄清吵架的原委,只是想识别出她们使用了什么语言。肯定有粤语,我听得出来;偶尔还夹杂英文单词,我也听得出来;另有成串的咬舌音,我就完全不得要领了,只能猜是葡萄牙语。
车窗外的假菩提树
这一场绵长的争吵,断断续续达五六站之久。别的不说,至少把我的瞌睡虫赶跑了。车至高励雅马路站,其中一位大妈终于下车,能感觉到,半车人都松了一口气。车门关闭,但见两位大妈,一个车上,一个车下,隔着玻璃窗,互相竖中指点点戳戳。
公交车迅疾提速,氹仔码头已经不远。
游记真难写
关联阅读
游学澳门,听申荷永教授讲情结的故事|金天
王元涛感谢
本文编辑:佚名
转载请注明出地址 http://www.jialajiasia.com/jljsxw/5073.html